成为母亲后,34岁的“女王”重返赛场之巅

7月的霞慕尼，暮色渐沉。

远处终年积雪的勃朗峰白色山顶轮廓映衬下，15米高的大红色岩壁上，巨大的追光灯捕捉着她的身影。此刻倒计时已经冲破了1分钟，而她瘦小的躯体正像她右肩上的那只蜘蛛一般，不紧不慢地优雅爬行。每一步都如此精确，充满克制，在白天黑夜交际的寂静之中，渐渐逼近近在咫尺的顶点。

这是34岁的Jain Kim在今年难度赛季霞慕尼分站赛决赛的一个瞬间。





她是无数人眼中的传奇。

1988年9月11日，Jain Kim出生于韩国京畿道高阳市。她名字韩语读音顺序是Kim Ja-in，常用的汉字写法为“金兹仁”。

高阳市临近山区，她的父母因登山结缘，Jain从出生起就一直看着哥哥们爬墙，很快，她也成为了“爬墙小分队”一员。两位哥哥都是攀岩人，大哥也是她人生中第一位教练。2002年底在马来西亚举办的亚洲青年杯难度赛中，Jain拿到了人生第一块大赛金牌。

2023年霞慕尼之战是Jain人生中第158次参加攀岩世界杯，此时距离她2004年第一次征战霞慕尼世界杯赛场，已经过去了整整19年。这场比赛前，她手中拥有的奖牌数量，早就达到了惊人的量级。




▲随着在霞慕尼站的夺冠，Jain Kim的难度赛金牌数量也来到30枚。


决赛开场前，8位女选手登场。余下的几个女孩都在看向镜头和观众台，只有Jain一直频频仰头望向上方岩壁，一如当年，迫不及待地用尽她可能拥有的每一分每一秒时间来读线。要知道如今同场竞技的选手中，有些在她彼时她第一来到霞慕尼的2004年，甚至尚未出生。

提到女子攀岩选手，我们往往容易想到体魄健硕的女英雄形象，比如Janja Garnbret的阳光，Noguchi Akiyo的坚毅，Nonaka Miho的强壮。

Jain Kim站在场上另外7个女运动员中间，显得无比娇小纤细，格格不入。小小的骨架，清晰肌肉线条，韩国女性常见的精巧颌面结构和细长的眼睛，挽起的深色长发，让她身上散发着东亚女性独有的柔美。

她来到岩壁前，现场四下鸦雀无声，观众看着她开始了此次比赛的攀爬。




▲攀爬开始前的读线，她的眼神总是充满专注。图片来源：IFSC


精准的读线，干净的动作处理，每一步都恰到好处的发力，从不浪费任何多余体能，是她的攀爬风格。

聚光灯下，她已经追平了暂列第一选手的高度，下一个出手，Jain先尝试了一下勾脚动作，但是很快她把脚收回，调整了踩点位置，重心向左下一沉，然后向右上一个轻轻的三脚猫发力，右手稳稳抓住了那条细小的蓝色捏点，再在一颗极小的打钉点上迅速完成了换脚，侧身稳稳地抓住了下一个支点（38），成功刷新整场比赛最新高度。

瞬间场下掌声雷动。

倒计时13秒的时候，Jain向上一跃，左手没有扣住下一个抠点。她的身体在绳索的牵引下，在高空暮色中划出一条新月般的优雅弧线。虽然没有完攀，但她不知道的是这一骑绝尘的高度，已经帮她预定了人生中第30块难度赛金牌。




▲霞慕尼站，Jain Kim在雪山上划过一道新月。图片来源：IFSC


Jain踩在地面上转向观众，满脸都是白色镁粉，笑起来的样子恰似一朵盛开的木槿。（注：木槿是韩国国花，花语为：温柔的坚持）



征战赛场十数年后，除了作为运动员解答赛场上的各种攀岩课题，赛场之外她还完成了人生中的另一个重要课题：成为了母亲。

在过去数百年的历史长河中，女性，尤其是东亚女性，一直生活在一个被规训的环境中。作为80、90的一代人，在青春期和成长期，很多女性可能都听过这样的论调：婚姻是女性的第二次生命，生得好不如嫁得好。

这几年，伴随女性主义兴起，身边很多女性朋友开始有了新的思考：我是谁、我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、这一生我要为何而活？可能每个人对这些问题的理解不尽相同，但起码在一件事上大家的想法是一致的——未来无论是否成为谁的妻子、谁的母亲，我们首先要成为自己。

从传统观点上看，Jain“嫁得还不错”。她的丈夫Oh Yeong-hwan（吴永焕）曾经是一位消防员，出版过一本根据自己职业生涯撰写的书《我们不想当英雄：消防员生死前线的心碎告白》，之后投身政治，是韩国现任国会议员。




▲2015年结婚照。图片来源：Instagram


两个人于2013年相识，2015年结婚。婚后第五年，Jain选择了隐退，并在2021年迎来了她的第一个孩子。

如果故事到这里结束，似乎听起来也不太差。我们可以命题说“一代攀岩女王神话落幕，自此隐退江湖，王子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”。简直是老一辈人眼中的人生范本、完美无缺。

但这样的故事，也太老套乏味。

还好，我们的Jain没有这样写她的人生剧本。她不需要清闲的人生，想必在她心里，除了成为妻子、成为母亲之外，还有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，不能被他人夺走的世界。

在多年以前一次参访中，她说：“我至今为止的整个人生几乎都在攀岩。攀岩就是我的一切，也是我梦想的职业。我想它就是我的命运、我的毕生挚爱。”




▲摄影：玄天


一句毕生挚爱，震人心弦。

女儿来到世界，让她体验到了不一样的人生。在社交媒体上，她经常会发布自己和家人的日常。

抱着女儿参加活动、去训练场，把获得的奖牌挂在女儿脖子上并一起拍照，一家三口一起去看画展的合影，也会和老公单独约会回忆当年初相恋的情景。当然，她的家人范畴还要算上她那两只心爱的狗狗。Jain会说：我有三个孩子，两个女儿、一个儿子。




▲Jain和她的三个孩子。图片来源：Instagram


她作为母亲，始终洋溢着快乐轻松的氛围。但作为全世界最不爱生孩子的韩国人，这位职业女运动员肯定明白生育对她的运动生涯来说意味着什么。

成为母亲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，身体的变化让回归赛场这件事的难度陡增。一位同样经历过短暂休息并产后复出的中国前攀岩女运动员，感同身受地说起Jain创造的奇迹：

“生育让身体的反馈大不如前，你会感到异常吃力，想做的动作无法完成，只能不断加量额外努力。还要考虑年龄的增加，身体的复原速度本身就会下降，年轻的时候睡一觉就可以解决的疲惫，年龄渐长后会延续到第二天，面对比赛，还要学会调整自己的期望值。”




▲Jain在自己的社交媒体上发布的一组训练写真。图片来源：Instagram


“这些和孩子无关，更多的是和自己的对话。专注、拼尽全力，和曾经的自己完成一次心理上的对决。”

和每一场比赛前读线的过程一样，在隐退的2年时间里，Jain显然是有备而来。2021年1月底，怀孕9个月的时候，她还在坚持训练。女儿在2021年3月10日出生，仅仅一个月后，2021年4月19日她又再次回到了训练场。

过去的十几年，她对自己一直很严格。孩子出生之后，不但丝毫没有放松对自己身体的管理，反而看起来更严格了。我想选择退役的时候她应该早已清楚，等时机成熟，自己必然会重新回到那挚爱的赛场。

瑞士维拉斯站难度赛半决赛前，记者采访Jain，直白地问道：你为什么选择退役之后又重新回到赛场？Jain说：因为我想成为一个能让我女儿骄傲的母亲。



生活中的Jain，当她脱下竞技服，换上普通的西装或裙子、披散头发，你会觉得她的样子和普通的上班族也没什么区别。温柔的，精致的，看起来人畜无害。但稍作了解之后却会发现，这个女人的内核，其实强悍无比。

她身高只有153厘米、体重42公斤，小小的身体像一尊玲珑雕琢的艺术品，体脂率几乎低到可以和男选手媲美，发力时，肩膀、小臂和腿侧的肌肉纹理丝丝可见。常运动的人一定知道，女人想要达到这种体脂率，艰苦卓绝的训练和严格的饮食控制，二者缺一不可。




▲肌肉丝毫毕现。图片来源：Instagram


她曾经说自己是狂热的美食爱好者。某次在美国赢得比赛之后，记者问她接下来想干什么。她指了指身后的方向说：“我要去那边的餐厅，买一个巨大的汉堡来奖励自己。”美食的享受，也只能作为偶尔的赛后奖励。想要达到在岩壁上对身体的绝对控制，她的付出应该远超你我想象。

社交媒体上Jain发布的训练视频，比不少男运动员的强度还大。要么就是用绳子串起几十斤的哑铃片缠绕在腰间做引体向上，要么就是一组连续的单臂上拉换手抓握。还有一个训练视频中，她在单杠上反复摇摆之后松手纵身向前一跃，像电影里的蜘蛛侠一样四肢稳稳地定格在墙上。




▲负重训练照。


奇妙的是，在做这些普通人看来让人痛不欲生的训练时，Jain的表情竟然那样轻松，再夸张点说，她甚至是通过这些训练在放松和享受。正是这种日复一日高强度训练培养下，Jain得以在赛场上精准识破定线员的线路设计用意，并用这幅精心打造的躯体，去完成普通选手无法企及的攀爬动作。

Jain对于身体的使用和线路解读的方式，经常被同时期竞技的小个子女选手作为学习范本。有些线路的设置，160cm+身高的女选手只需要移动重心做一个静态处理就能完成，但对于150cm+的小个子选手，则需要在比赛中悬空或起跳，过程中耗费的体能本身就是巨大考验。




▲摄影：玄天


2017年攀岩世界杯南京站女子抱石决赛4号线，Jain挂在屋檐下方，手指抓在两侧指洞，而下一个的得分点在翻出屋檐的直壁上。

在双脚悬空几乎整整3秒后，只见她深吸一口气，翻身抬起双腿，把右脚倒挂缠绕在左手小臂上，做出一个“Figure4”，随即松开右手，直到调整完成下个抓握点前后将近10秒的时间里，她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左手几根手指上，躯体之强悍可见一斑。




▲南京站比赛，Jain Kim用Figure 4破解线路。图片来源：IFSC


人们评论她攀爬时说她耐力超群，其实更准确的说法也许是，为了让这副娇小的身躯保持耐力，她在赛场上每一个攀爬动作都充满了克制。接触岩点的位置会精确到毫米，一旦抓住岩点，极少调整和移动，避免任何不必要的体能浪费。

除了肉体的锤炼，Jain还曾经专业学习过运动心理学。她说，职业生涯一开始，技巧和力量是最重要的，但随着时间的推移，精神力量会成为一个选手走得更高更远的决定性因素。

年轻时她也会紧张，但随着不断学习和经验积累，现在的她更加自信和放松了。看到一条难度线路，往往她脑海里闪过的第一感觉是：喔，这条线路应该会很有趣。




▲Jain的攀爬风格十分优美，善用各种钩挂技术，她的身体仿佛为攀岩打造一般高效而精准。图片来源：IFSC


她职业生涯唯一可以被人诟病的地方大约是：爬得太慢。在今年维拉斯站比赛，她因为攀爬速度过慢几乎超时。曾经有人问过她，你会不会觉得自己爬得实在太慢了？

这里Jain给出了世界上最棒的回答：You can not speed up art（你不能加速艺术的诞生）！

Jain Kim用温柔的口气回答了这个充满攻击性的问题，把攀岩当成一门艺术，也把自己的身体和精神打造成了一件精雕细琢的作品。这短短一句话，让提问人哑口无言。

远超寻常的努力、稳定的精神状态、强大的内心，让Jain Kim在鼎盛时期成为了亚洲赛场霸主级的存在。亚洲攀岩锦标赛难度项目中，从2004年到2015年的11个年头里，她拿到了10次金牌。

在她称霸赛场的那些年，人们看到的是一位不败女神的传奇。如果再把镜头拉近，女神盔甲之下，人们会看到其实Jain还有另外一面，善良又柔软，对他人的境遇充满了关切之心。




▲摄影：玄天




Jain Kim比赛的标志性造型，会在盘起的发髻上系一条黄色丝带蝴蝶结。某次比赛时现场解说调侃到，她是在用这黄色的蝴蝶结搭配同色系的岩点吗？

可能是解说太年轻，她不知道，黄丝带蝴蝶结从2014年开始就年复一年陪伴Jain征战赛场，并一次又一次出现在她的生活记录照片中，转眼已经将近10年。那条黄丝带不是为了好看，也不是她的幸运色，而是为了悼念韩国岁月号客轮遇难人员。



2014年4月16日（星期一）上午，这艘客轮在韩国西南海域发生浸水事故而下沉，事发时搭载的476人中，296人确认遇难，8人下落不明。而那天船上的旅客大部分是来自京畿道安山市檀园中学的高中生，他们原本准备到济州岛进行修学旅行，却最终葬身大海。

事故发生3天之后，Jain在自己的社交媒体上发布了一张攀岩照片，隐晦的写道：“不会结束的星期一。”没有口号式的怀念，没有作秀式的宣传，她只是默默地开始把黄丝带蝴蝶结带上了赛场，一年又一年。




▲Jain在社交媒体上保留的照片。


她总是做很多，但说得很少。

霞慕尼女子难度赛，Jain Kim以半决赛第4名的成绩进入决赛，而半决赛排名第一的是同样来自韩国被称为“另一个天才少女”的19岁小将Chaehyun Seo。两个师姐妹关系很好，很多年前开始Jain就会在社交媒体发布她们的合影。

在Jain第五位出场取得了空前高分之后，决赛压轴出场的Chaehyun也被队友们寄予了厚望。然而一切都在Chaehyun中途忘记扣上一把快挂之后戛然而止（在比赛中这一行为被视为犯规）。一个不该出现的失误，直接让她的成绩变成了倒数第一。

在解说讨论回放结果和裁判最后判罚的时候，镜头扫到等待区。Chaehyun背对着镜头的方向，掩面嚎啕大哭。而站在这个19岁女孩身边的是Jain。她走过去从背后搂住年轻的队友，没有讲话，只是默默地伸出右手，轻轻抚摸拍打着她的肩膀，仿佛在安慰一只受伤的小猫。




▲Chaehyun失误后Jain去安慰。摄影：VladekZumb


这一刻，讲什么都是徒劳，只要陪她一起安静地把心里的不甘用眼泪发泄出去，就好了。比赛就是都这样残酷，无论前期表现多么好，一个简单的失误就会葬送所有成就瞬间清零。

身经百战的Jain比任何人都明白这种心境，而对于Chaehyun这样的年轻选手，如果早一点跌倒过一次，再依靠自己的内心重新站起来的时候，她未来的路也会走得更好些。

赛后采访的画面上，Jain的表情非常克制。等待画面中她的眼神依然不断飘向镜头外Chaehyun在的方向。




▲2020年Jain和当时只有16岁的Chaehyun Seo。


记者问：“你此刻感觉如何？”

她沉默了一会儿，淡淡地说：“我为Chaehyun感到遗憾。每个人都希望得到金牌，但我并不想看到这块金牌是建立在别人的失误之上，这让我感觉有些心酸。我很高兴可以参赛、可以赢。然后也想对Chaehyun说，这种事是会发生的，它总是会发生。希望下一次，我们都可以一拼到底。”

从前众人眼中，Jain的存在更接近于高高在上的攀岩女神，但这段短暂的点到为止的发言，填补了她神性之外更人性的那一面。原来最柔软的人性，也最直指人心。



攀岩之于Jain Kim，不是为了收集奖牌和名气。她是真的在享受比赛，从中获得目标与乐趣，遇见更强的对手，变成更好的自己。

希望2024的巴黎奥运会上，我们能见到这位亚洲常胜攀岩女神，可以在那面她挚爱一生的岩壁前，再优雅而从容地绽放一次。希望多年以后，她的女儿回忆起2023年的霞慕尼之战，会说：我的母亲是一位很棒的女性，我为她感到骄傲。



撰文 | 苏茜  设计 | Vio  编辑 | 文森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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